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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秀英下課後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出神地想著今早遇見姜瑟琪的情景。

 

為什麼一切都如命定的一般呢?

 

這所有的相遇,所有也許不會產生交集的視線卻在那關鍵的一秒裡碰觸了。如同某個平行的時空,在經由某個通道後,突然有了連結點。她和姜瑟琪,就像現在這樣吧。

 

這一切的緣由,到底都是什麼?

 

這相遇有意義嗎?會有結果嗎?

 

書包邊的小掛飾搖晃著吸去她的注意力,那張小照片被鑲崁在白色的塑膠框架裏,變成一塊小小的墓碑,乘載著所有的回憶,最後消亡,所有還存在著的呼吸﹑那些溫熱的脈搏都隨著時間過去而消逝。就如同那個不再被提起的名字一般,永恆地死去。

 

那是她和姊姊的合照,她唯一的親姊姊,但她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。

 

當時的自己在補習班裏,為了即將迎頭趕上她的期末考做準備。

寫著數學考卷的鉛筆在寫到第二面的時候滾到了地上,發出了框啷的聲響,每個人都在原位上埋著頭悶悶地寫,沒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的她,就如同沒有人願意停下等著她跟上腳步一樣。

 

她彎腰下來,前方一個男生的腳底下踩著一張公式的小抄,左前方一個女生伸長了脖子要看那個男生的答案,世界原來是這樣,一個人踩著一個人往上爬,獎牌注重的是結果,而不是過程,不是那些汗水,而是最後,誰活了下來。

 

她將那張還沒寫完的考卷隨便往前一扔,無視老師的氣極敗壞,她背起書包踏出教室。

 

正想著要去哪裡打發時間的時候,手機鈴聲就傳來了噩耗。

 

自那個時候起,她的世界融化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呀——你要好好讀書啊真是的」

 

姊姊拿著捲成一筒的解答敲著她的頭,像是責怪一樣碎碎念。

只有她才能懂她姊語調中的調戲,於是她把寫好的講義一推就推到了桌沿,就算要掉下去了也不管。

 

她轉身抱住姊姊的腰身,對她撒嬌「我不想寫了嘛~帶我出去玩啦~」

 

年長的那個人無奈地看她,最後還是妥協了。

 

發動的機車帶動了絕塵,她坐在後座摟緊了姊姊的腰身。

姊姊長長的頭髮順著風向飄動,那是歲月裡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。

是屬於她們的最後一點回憶。

 

她記得,那時候姊姊就是帶她來這裡,這間離她學校不算遠的咖啡館。

 

她只在姊姊離開之後獨自來過一次,但不知道為什麼姊姊曾經在這裡打工的事情

很快就在家人之間傳開了。因為在她之下的弟弟妹妹們都還太幼小,對姊姊沒什麼太多的印象,妹妹曾經喊著要來這裡幾次,但在她嚴正地拒絕之下很快地就放棄了。

 

她覺得這些事情是孤獨的,死亡﹑想念。

 

那一次她自己來到這裡,咖啡館的主人不知為何很快就認出了她,很親切。

 

只是一路無話。

 

死亡都是什麼樣子的呢?就像青少年在成長之時,總是會好奇生命的起源或殞滅。和喜歡看黃色影片的青少年不同,朴秀英更想知道鄰近死亡之時會是什麼景象,她對生命的來源不好奇,但對生命的消亡卻很著迷。

 

而現在她又回來這裡,想再呼吸一次姊姊曾經呼吸的空氣,再體會一次那些停滯在姊姊時空裡的時間。

 

失去姊姊的那段時間,她的生命像是失去了現實感,她逃進虛擬的世界,流連在昏暗的網咖裏,用線上的虛擬貨幣花光了所有的錢。錢沒了,她坐在櫃台邊,像死去的人偶被隨處擺放,像錯過花季的花被摘折。

 

記憶就像牆縫,存在,但必非如實。她從小小的心眼裡望進去,都是她和姊姊生活在一起的痕跡。

 

她被家人拽回家,跪在客廳裡,媽媽一直哭,喊叫著她不孝。爸爸坐在一邊,吸菸﹑吐氣。整棟房子烏煙瘴氣的。

她和姊姊的那張合照在相框裡發酵,眼淚滴下來,有醫院停屍間的味道。

 

她站在客廳的正中央,爸爸的逼視使她跪下,從靈堂拿回來的那張屬於姊姊的照片被釘在牆壁上,留下斑駁的白色粉末與鐵釘踏過的痕跡。

到最後,剩下的只有這麼一點點。

 

她抬頭和姊姊相望,這才明白,原來從心底流出的淚,竟只有安安靜靜的兩行。

 

她站起來,回到房間裡。

 

弟弟妹妹們坐在遊戲間裡,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悄悄地融化了,不知道世界其實那麼大﹑那麼醜惡。

 

留下來的人像是被遺棄,但先離開的人卻也沒有過得更快樂。

她終究也是被遺留下來的人,是僥倖生存﹑苟延慘喘的人,她活著,要延續這份生命的意義。她要活著,將這些回憶記得。

 

她走進去,推開那扇玻璃門,熟悉的眼神闖入她,撞進她,壓倒她。

 

一層一層疊加起來的窒息感淹沒了她,像是海水一樣,波浪掏空了她的基底,在倒下的那一剎那,姜瑟琪跑向了她。

 

就像當初跌跌撞撞衝進急診間的她一樣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相遇這件事是非常神奇的。從她還稚嫩的時候,遇見這個人較為年長的部分,等到她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,接續那個已經死去的人,照顧這個,較為年幼的部分。

 

她覺得一切就如同命定一般,冥冥之中有一條已經替她們安排好要行的路,途中有阻礙,但沒有分岔口。很多以為離開軌道的步跡,其實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重逢,就像她能夠在朴秀英身上嗅到當年那個女孩的味道一樣。

 

失去的會經由另一種型態重新遇見,而擁有的,總有一天會失去。

 

「你認識這個孩子嗎?」

 

老闆沙啞的一句話點醒了她,將她從擔憂之中解放出來。

 

「嗯。」

 

老闆嘆了口氣,直道可惜。

 

她沒說什麼,只是將朴秀英軟糯無力的身子圈進懷裡,感受著對方低於這空調的體溫,眉頭蹙得緊緊的。

 

她順著老闆的意見,將她安置在倉庫後頭的小房間,能感受的到這裡有很濃的咖啡豆香味。

 

豆子的殘留香氣埋伏在牆壁裡,那是時間帶不走的。

 

這孩子的出現帶給了她驚嚇,她坐在她身邊,細細地觀察她的眉眼,果然是那個人的妹妹,連嘴角邊的細小的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樣。

 

她是陷進去了,一不小心就落足,朴秀英像是深邃幽冥的谷,誘惑她情不自禁地走來,便再也回不去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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